承瑾静静地听着太上皇后提及的孟氏,是先帝哲宗皇帝的废黜后位,当年因“符水事件”案被迁出内宫,在瑶华宫的道观里以法号冲真在那枯守了近二十载。
如今宫里暗流涌动,竟有人翻出这桩陈年旧案,连带着孟氏当年陪嫁的染坊都成了风口浪尖的由头。
承瑾前一日在紫宸殿偏厅,偶然听见几位朝臣窃议此事,说那染坊里私藏了与金朝往来的密信。
“太上皇后娘娘慎言。”承瑾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,鬓角的素银簪子随着垂首的动作轻颤,“孟皇后的旧事早已经尘埃落定,如今再次翻出来,只怕是有人想着要借故生事。”
“生事?这宫里哪一日不在生事。”太上皇后翻过一页经卷,泛黄的纸页发出轻微的脆响。
承瑾垂头敛目,担忧太上皇后嫌她说错话。
“当年孟氏被废,人人都说她用符水诅咒后宫嫔妃。”只见太上皇后的指尖划过经卷上“因果”二字,墨色的字迹被岁月浸得有些模糊,“可老身亲眼见过,那所谓的符水,是她为病中的福庆公主请来祈福的平安符。”
承瑾心口顿时一紧。
承瑾入龙德宫没多久,初次听闻太上皇后提这前朝旧事,今日这番话,竟像是积在心底多年的雪,终于借着这早秋的风簌簌落下。
“恕奴婢愚昧……”承瑾屈膝半步,目光落在太上皇后膝前的薄锦垫上,“可孟娘娘的染坊……”
“那染坊是她母家传下来的手艺。”太上皇后打断她,声音里添了几分冷意,“专染一种雨过天青色的绸缎,当年宫里的夏衣,十件里有八件是那染坊的料子。真可笑,如今倒成了通敌的罪证。”
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大了些,廊下的金菊被吹得东倒西歪,有几朵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,像碎金般的刺眼。
刘姑姑抬手拢了拢袖口,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掌心——那是龙德宫传信的暗号,提醒殿内人有人靠近。
承瑾眼角的余光瞥见廊下闪过一抹明黄色的衣角,心头猛地一跳。
赵桓正不徐不急地经过廊下信步走来。
“儿臣参见母后。”赵桓的声音从龙德宫门口传来,带着刻意放轻的脚步。
赵桓身上的明黄色龙袍绣着十二章纹,玄色的底子上用金线绣出日月星辰,走在铺着金砖的地面上,竟没发出半分声响。
太上皇后缓缓合上书卷,转过身时,脸上已看不出半分刚才的波澜。“皇帝来了,坐吧。”
太上皇后指了指身旁的梨花木椅,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,“今日不忙政务?”
“处理得差不多了,过来看看母后。”赵桓说着,坐下时,明黄龙袍的下摆扫过椅边的香熏,一缕青烟被搅得散了形。
赵桓的视线不经意般扫过站在一旁的承瑾,“听说母后这两日总翻旧经卷,可是心绪不宁?”
这简直就是明知故问。
太上皇后端起刘姑姑递来的茶盏,青瓷的杯沿在她唇上碰了碰,抿了一小口润嘴道:“人老了,心绪不宁是难免的。”她接着又淡淡道,“倒是皇帝,这几日宫里不太平,你可也要多留些心。”
赵桓笑了笑,那笑容却没到眼底。“儿臣心里且有数,母后勿忧心。”他顿了顿,话锋转向承瑾,“听闻姜绣娘为福寿屏风添了几处巧思?”
承瑾愣了一下,垂首道:“不过是些雕虫小技,能入皇上和太上皇后娘娘的眼,是奴婢的福气。”
承瑾的后背沁出一层薄汗。
赵桓转过身时,目光落在廊下的黄菊上。“这菊花倒是开得好,让御花园的人多送些来,给母后解闷。”
太上皇后“嗯”了一声,语气听不出喜怒,“皇帝有心了。”
赵桓又坐了片刻,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家常,便起身告辞。走到殿门口时,他忽然停下脚步,回头看向承瑾:“前些日子,母后说让姜绣娘去尚绣局掌事,朕觉着姜绣娘年龄尚小,还是先留在龙德宫,给母后绣些安神的绣品吧。”
承瑾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,这是要将她彻底软禁在龙德宫?
“奴婢遵旨。”她叩首道,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砖,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。
赵桓走后,殿里静得能听见香熏炉里的沉香燃尽的噼啪声。太上皇后重新拿起经卷,却半天没翻一页。
“刘姑姑。”她的声音轻飘飘的,“你说这蜘蛛,到底是在网福气,还是在网祸事?”
刘姑姑躬身道:“娘娘是菩萨心肠,看什么都是好的。”
太上皇后没再说话。
承瑾回到自己住的偏殿时,天已经擦黑了。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晃,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。刚推开房门,就见桌上放着一个锦盒,盒子里是半块染成雨过天青色的绸缎,边角处绣着一朵小小的菊花。
她认得这料子——正是孟氏染坊特有的天青色。
是谁放在这里的?刘姑姑?还是……
窗外忽然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,承瑾猛地回头,只见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,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。她屏住呼吸,悄悄在绣绷旁的篮子内摸出剪刀,就在这时,那人影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。
第二日一早,承瑾梳洗完,刚拿起绣绷绣着百花争艳,刘姑姑就来了。
“太上皇后让姜绣娘去偏殿一趟。”刘姑姑的声音依旧不高不低,“说有新的花样要你绣。”
承瑾跟着刘姑姑穿过回廊时,见几个小太监正在搬东西,仔细一看,竟是些染布用的缸瓮。“这是……”她忍不住问道。
刘姑姑瞥了一眼那些缸瓮,淡淡道:“皇上说龙德宫的染坊闲置着可惜,让搬些新的过来,给娘娘染些秋衣的料子。”
承瑾的心沉了下去。赵桓这是要将孟氏的染坊案引到龙德宫来?
到了偏殿,只见太上皇后正对着一匹天青色的绸缎出神。“这料子,你认得吗?”她问道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承瑾猜问:“是孟娘娘染坊的雨过天青?”
“是啊。”太上皇后叹了口气,“当年老身刚入宫时,也有这么一匹料子,是孟氏送的。”她忽然抬头看向承瑾,“你说,要是用这料子绣只凤凰,会不会好看?”
承瑾一怔,随即明白过来。太上皇后这是要借凤凰图,暗示孟氏曾经的地位。
“奴婢愚钝,”她斟酌着道,“凤凰需配祥云,不如奴婢先绣些云纹试试?”
太上皇后点了点头,没再说话。
承瑾拿起针线时,发现丝线里混了一根极细的银线,样式和她绣屏风时用的七丝银线一模一样。
她心头一动,悄悄将那根银线藏在袖口,抬眼时,正撞见刘姑姑看过来的目光,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,又同时移开。
绣到午时,承瑾借口去净手,来到昨日放锦盒的偏殿。推开门,只见桌上的锦盒已经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纸条,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个字:“瑶华宫”。
瑶华宫是孟氏当年居住的道观,这纸条究竟是谁放的?
正犹豫间,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,承瑾连忙将纸条藏在发髻里,走出去一看,只见几个禁军正押着一个小太监过来,那小太监怀里还抱着一匹天青色的绸缎。
“启禀太上皇后——”为首的禁军统领跪下道,“在这小太监房里搜出了通敌的密信,还有染坊的这匹新染的料子!”
太上皇后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,茶水溅在明黄色的裙裾上,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“审了吗?”她的声音有些发颤。
“回娘娘,这小太监招了,说是受了瑶华宫的老道指使,要在龙德宫的染坊里下毒。”
承瑾的心猛地一沉。果然是冲着瑶华宫来的。
就在这时,赵桓来了。
“母后,儿臣听说出了事?”显然赵桓是带着目的来的。
良久,太上皇后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,“你还记得孟氏是当年教你写的第一个字吗?”
赵桓一愣,随即道:“儿臣……不记得了。”
“是‘仁’字。”太上皇后看着他,目光里带着一丝悲凉,“她说做皇帝,最重要的是仁心。”
赵桓的脸色微微一变,没再说话。
当天晚上,承瑾斗胆趁着月色,悄悄溜出了龙德宫。
承瑾按照纸条上的指引,来到安定坊金水门外的瑶华宫。
夜里的瑶华宫安静得让人害怕。承瑾畏惧之时,只见一个老道正坐在石阶上打坐。
“你来了。”老道睁开眼,手里拿着半块天青色的绸缎,“这是冲真让交给你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