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米试验田的土埂被晨露浸得发潮,凌玥瑶蹲在育苗盘前,指尖轻轻拂过玉米苗的嫩叶。
叶片上的水珠顺着指缝滚落,在她蓝布衫上洇出个小水痕——这是她今早特意换的干净衣裳,本想着等育苗成功,要去公社农技站送数据的。
“哎哟我的老天爷!”张三婶的大嗓门惊飞了田边的麻雀,她粗糙的手指悬在育苗盘上方,愣是没敢碰,“昨儿我来瞧还只冒个白芽尖儿,今儿就立起两片叶儿了?这盘盘底下是埋了神仙不成?”
李嫂凑过来,鼻尖几乎要碰到塑料盘的透气孔:“可不是!我家那垄地,按老法子撒的种,现在还在土里拱呢。玥瑶,你这盘盘到底咋使的?”
凌玥瑶笑着把竹篮里的说明书翻出来,纸页边角被她翻得发毛:“婶子们记着,每个格子装三分腐殖土,种子尖儿朝下,浇透水后盖层薄膜。等苗出齐了——”
她指了指田埂另一头搭的遮阳网,“就挪到那儿,日头毒的时候遮一遮。”
顾野扛着锄头过来时,军鞋踩得田埂沙沙响。
他裤脚沾着泥点,额角还挂着汗,显然刚从东头的梯田过来。
目光扫过育苗盘的瞬间,他脚步顿住,锄头“咚”地砸在地上:“这苗比我手植的壮实两倍。”
凌玥瑶抬头,正撞进他灼亮的目光里。
顾野蹲下来,掌心虚虚罩在苗上,像在量高度:“按这势头,头茬玉米能提前十天收。”
“顾队长!”李嫂突然笑出了声,“你手挡着日头呢,苗要晒蔫了!”
顾野这才惊觉自己指尖几乎要碰到凌玥瑶手背,耳尖腾地烧起来。
他猛地站起身,抄起锄头往肩上一扛:“我……我去西头看看垄沟挖好了没!”
凌玥瑶望着他快步走远的背影,嘴角微微翘了翘。
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,带着玉米苗的青香,混着远处炊烟里飘来的玉米饼味儿——这是她来桃花村后,头回觉得日子有了热气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,这股热气被一声“哐当”撞碎了。
凌玥瑶家小院的木门被踹得直晃,刘梅的大嗓门裹着风灌进来:“玥瑶!快出来见见你仇大哥!”
凌玥瑶正给妙妙擦脸上的菜汁,听见这声音,手猛地一抖。
妙妙捧着的搪瓷碗“当啷”掉在地上,玉米糊糊溅在青砖缝里,像朵蔫了的花。
“妈妈怕怕。”妙妙拽她衣角,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浮起水雾。
凌玥瑶蹲下来,替孩子擦掉下巴的饭粒:“妙妙去里屋找太姥姥,好不好?”
等妙妙颠颠跑走,她才起身,拍了拍围裙上的面渣,往院门口走。
刘梅正拽着凌寸生的胳膊往院里拖,身后跟着个穿中山装,里面配的确良衬衫的男人。
男人衬衫下摆没塞进裤腰,露出松垮的皮带;领口敞到第二颗纽扣,露出一片泛红的皮肤。
他盯着凌玥瑶的目光,像饿了三天的狼盯着羊圈,让她后颈直冒凉气。
“玥瑶,这是罐头厂的仇主任!”刘梅挤着笑,指甲盖儿上沾的红掉了一块,“仇主任可稀罕你了,看到你上电视样子,那叫一个——”
“凌同志年轻有为啊。”仇三平打断她,往前凑了半步。
凌玥瑶闻到他身上混着劣质香水的汗酸味,往后退了一步,后腰抵上了院角的育苗盘。
“仇同志对吧!我跟你不熟,请回吧。”凌玥瑶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的井水。
刘梅的脸立刻拉下来:“你这丫头咋说话呢?仇主任可是带着诚意来的!彩礼给两千块,还能给你在罐头厂安排个临时工——”
刘梅又拽了拽半天闷不出个屁来的凌寸生,“你倒说句话啊!”
凌寸生的帆布包在胯上晃荡,里面杂物撞出闷响。
他搓了搓手,喉咙动了动:“玥瑶,嫂子也是为你好……你一个人带妙妙,总不是个事儿……”
“是挺不是个事儿的。”隔壁王翠花扒着院墙探出头,手里还攥着纳了一半的鞋底,“我瞧这仇主任多体面啊,在城里有铁饭碗。我家那口子说,两千块够买一间大瓦房了!”
“王婶说得对!”刘梅像得了援兵,“你看你现在住的这破院子,漏雨的漏雨,透风的透风——”
“这福气给你要不要?”凌玥瑶突然笑了,“王婶子,你家二闺女不是刚满十八?要不我给仇主任引荐引荐?”
王翠花的脸涨得通红,鞋底“啪”地拍在墙头上:“你这妮子咋这么不识好歹!”
“够了!”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从堂屋传来。
凌玥瑶转头,见外婆拄着拐杖站在门口,白发被风掀起一绺,手里的拐杖攥得指节发白。
“我外孙女金贵着呢。”外婆颤巍巍往前挪了两步,拐杖尖儿点在仇三平脚边的青石板上,“嫁汉嫁汉,穿衣吃饭。可我家玥瑶,自己能挣饭吃,能盖瓦房,能让妙妙穿花衣裳——”她突然抡起拐杖,朝仇三平的裤脚抽去,“就不稀罕你们这种油头粉面的东西!”
仇三平猛地跳开,衬衫下摆被拐杖勾得往上翻,露出松垮的秋裤。
他脸上的笑全碎了,瞪着外婆的眼睛像要吃人:“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!凌玥瑶,我告诉你,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气,这婚你嫁也得嫁,不嫁也得嫁!”
他瞥见院角的育苗盘,啐了一口,“种这些破玉米能当饭吃?跟我进城才是正经路!”
“你算哪门子正经路?”冷风卷着军大衣的下摆灌进院子。
顾野站在门口,军靴碾得青砖“咯吱”响。
他刚好来找凌玥瑶谈玉米地增亩的事,就撞见了这糟心玩意,那股子气势,像座山压过来。
仇三平瞧见比自己高一个头壮硕的男人,下意识后退半步,撞在院门上。
顾野又往前迈了一步,军大衣扫过仇三平胸口:“桃花村不欢迎你这种人。”
他声音沉得像闷雷,“再敢来撒野,我这双在部队练了五年的手,打断你的腿还是轻的。”
刘梅拽着仇三平的袖子往外拖,鞋子在青石板上磕得“哒哒”响:“走、走!跟这种粗人说啥!”
凌寸生站在原地,望着妹妹发红的眼眶,张了张嘴,终究没说出话来,跟着跑了出去。
院门“哐当”关上时,凌玥瑶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。
外婆的拐杖“咚”地砸在地上,人晃了晃,被她赶紧扶住。
妙妙从里屋跑出来,手里的桂花糖撒了一地,扑进她怀里:“妈妈,太姥姥的手好凉。”
顾野和凌玥瑶同时蹲下捡地上的糖块。
他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凌玥瑶的手背,这次没躲开,反而轻轻握了握:“我送外婆回屋。”
月光爬上瓦檐时,顾野村里巡逻时,路过凌玥瑶的家门口时,便停了下来。
他瞧见院子里依然有仇三平等人离开时踩乱的泥脚印,军大衣搭在臂弯里,烟卷在指间明灭。
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,露出紧拧的眉峰——仇三平刚才说“嫁也得嫁”时,那股子势在必得的狠劲,让他想起在部队时见过的那些地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