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廷耗费了百年时光，都未能解决的蛮汉冲突，在这里，竟是如此的和谐？
当南境城那巍峨的轮廓，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，沈牧云和他所有的随从，都彻底失语了。
这不是什么简陋的部落土围，而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池！
高大厚重的夯土城墙，虽然没有京城的城墙那般华丽，却更显坚实与厚重。
城墙之上，每隔一段距离，便设有一座瞭望塔，手持弓弩的士兵在上面来回巡逻，眼神警惕而锐利。
宽阔的护城河，波光粼粼，将整座城池环绕。
巨大的吊桥缓缓放下，乌带领他们穿过深邃的城门洞。
进入城内，一股喧嚣而充满活力的气息，扑面而来。
宽阔平整的石板街道，足以容纳四辆马车并行。
街道两旁，是鳞次栉比的石屋和木屋，规划得井井有条。
铁匠铺里，火星四溅，赤着上身的壮汉正挥舞着铁锤，锻打着农具和兵器。
纺织坊中，一架架巨大的纺车正在转动，人们将洁白的棉花和彩色的丝线，织成精美的布匹。
集市上，更是人声鼎沸，热闹非凡。
汉人商贾，与来自不同部落、穿着各式服饰的蛮族，进行着公平的交易。
雪白的精盐、柔韧的兽皮、珍稀的草药、精美的陶器……琳琅满目的商品，看得人眼花缭乱。
这里的繁华与秩序，甚至……超过了沈牧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大楚的州府！
这真的是那个传说中瘴疠遍地、人迹罕至的鬼见愁吗？
这简直是一座凭空创造出来的奇迹之城！
沈牧云的脑中一片空白，他如同一个木偶，被乌带领着，穿过繁华的街道，最终，来到了一座位于城中心、由巨石和硬木建造而成的宏伟建筑前。
这里，便是城主府。
府前，两队身着黑色铁甲的卫兵，手持长戟，肃然而立，他们的眼神，如鹰隼般锐利，身上散发出的杀伐之气，比他带来的京城禁军，要浓烈十倍不止。
沈牧云深吸一口气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，努力想找回自己身为朝廷钦差的威严。
然而，当他踏入那座空旷而威严的大殿，看到那个端坐在主位上的人时，他所有准备好的说辞，所有预想好的姿态，都在一瞬间，土崩瓦解。
主位之上，坐着一个女子。
她身着一套剪裁合体的玄色劲装，没有过多的珠宝点缀，只在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着狼牙的宽皮带。长发高高束起，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。
她的容貌，比之当年，少了几分少女的青涩，多了几分风霜淬炼出的冷艳与坚毅。
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，没有说话，甚至没有看他一眼，只是低头擦拭着手中一把造型奇特的弯刀。
但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的、掌控一切的绝对权威，却如同实质般，笼罩了整个大殿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
她的左右两边，分别站着乌和张五。
一个如同下山猛虎，一个如同出鞘利剑，他们的目光，都冰冷地锁定在沈牧云身上。
这，就是楚澜。
南境之主，楚澜。
沈牧云他终于明白，自己当年亲手抛弃的，是一颗蒙尘明珠。
不，这已经不是明珠，这是一轮悬挂于九天之上的……烈日！
“大楚钦差，沈牧云，奉天子之命，前来巡查南境。”
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，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，声音干涩而沙哑。
楚澜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。
她缓缓抬起头，那双沉静如水的凤眸，终于落在了沈牧云的身上。
她的眼神里，没有恨，没有怨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。
那是一种纯粹的、上位者审视下位者的眼神，平静，淡漠，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。
“沈大人，一路辛苦。”
她开口了，声音清冷，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，“不知朝廷派你前来，有何指教？”
“指教”二字，她说得云淡风轻，却像一根无形的针，狠狠刺入沈牧云的心。
“城主言重了。”
沈牧云强撑着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，“朝廷听闻城主在南境教化蛮夷，开疆拓土，颇有建树，特派本官前来探望，并……并商议招安一事。若城主愿意归顺朝廷，陛下必不吝封赏，许你世袭此地，永镇南疆。”
他说出“招安”二字时，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和可笑。
果然，话音刚落，乌和张五便同时发出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。
楚澜也笑了。
她的嘴角，勾起一抹极淡的、冰冷的弧度。
“沈大人，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。”
她站起身，缓缓走下台阶，一步一步，走向沈牧云。
她的步伐不快，但每一步，都像是踩在了沈牧云的心脏上，让他感到一阵窒息。
“我南境城，是我楚澜，带着我的族人，流血流汗，从一片不毛之地，亲手建立起来的。我们在这里开垦田地，建立城邦，抵御外敌，从未受恩于朝廷一丝一毫。”
她走到沈牧云面前，停下脚步，两人的距离，不足三尺。
她比他矮了半个头，但那迫人的气势，却让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。
“这里，是我的王国。我的人民，只认我这个城主，不认什么皇帝。”
“招安？”
楚澜的眼中，终于露出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，“沈大人，你凭什么觉得，你有资格，对我说出这两个字？”
“我……”
沈牧云张口结舌，脸色惨白如纸，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。
在楚澜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，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，所有的伪装和骄傲，都被剥得干干净净。
他狼狈地避开她的目光，嘴唇翕动，几乎是下意识地，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，低声说道：“澜儿，我……我们之间，非要如此吗？当年之事，我……”
“闭嘴！”
楚澜的声音陡然转厉，“沈大人，请你记住自己的身份。‘澜儿’这个名字，岂是你能叫的！”
她退后一步，重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，那眼神，也再次恢复了最初的淡漠。
“我与你，与大楚朝廷，只有公事可谈。”
“我南境城，可以与大楚通商，互利互惠。我也可以保证，只要朝廷不来招惹我，我的兵，绝不会踏过那条河，向北一步。”
“至于其他的，就不必再谈了。”
她转过身，背对着他，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。
“张五，送客。”
“沈大人，请吧。”
张五走上前来，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，眼神里满是嘲弄。
沈牧云僵在原地，如遭雷击。
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，他输了，输得一败涂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