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杳杳并非生在大富大贵之家,时父时母退休之前是淮城中学的老师,一辈子勤勤恳恳,守着三尺讲台和一方不大的家。一家三口在淮城老城区那套格局方正却有些年头的教师宿舍楼里,度过了时杳杳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。
那屋子里常年飘着粉笔灰的微尘味、旧书那特有的、带着点时间的油墨香,还有母亲在厨房里煲汤时氤氲出的、带着淮城本地特色的醇厚香气——那是属于家的、安稳的、甚至带着点陈旧暖意的味道。
然而,这份安稳暖意,在时杳杳的记忆里,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。她上了大学之后就很少回家了。每一次,对电话那头殷切期盼的父母,她都编织着不同的理由:学业忙、实习紧、同学约好了旅行……理由冠冕堂皇,无可指摘。但心底深处,时杳杳自己清楚,她是在逃离。逃离那个装满童年记忆的、有着熟悉味道的老房子,更确切地说,是逃离那些被锁在老房子里的、关于“残缺”的、冰冷的记忆碎片。
因为她的童年,在属于小家庭的温暖之外,底色是同龄玩伴目光里或直白或隐晦的刺。
从她有记忆起,右手那截突兀圆钝的断指,就是她无法藏匿的“异类”标记。它像一个丑陋的、无法愈合的伤疤,时刻暴露在阳光下,引来那些天真又残忍的审视。
最初是懵懂的好奇。
“杳杳,你的手手怎么了?”幼儿园的小朋友围着她,小胖手指着她缺了一截的尾指,眼睛瞪得溜圆,“是不是被大灰狼咬掉啦?”
她只会怯生生地把手藏到背后,小脸憋得通红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母亲温柔地解释是“生下来就这样”,但小朋友们的疑惑并不会因此消散。
很快,好奇变成了不加掩饰的嘲弄。
上了小学,在淮城小学的操场上,在放学的巷口,那根残缺的手指成了最好的靶子。
最让她刻骨铭心的,是三年级的那次值日。
轮到她擦黑板。粉笔灰簌簌落下,沾满了她的袖口和头发。她努力踮着脚,用那只完好的左手去够黑板最上沿的粉笔字迹,右手则下意识地扶着黑板边缘借力。粉笔灰不可避免地沾满了她的右手,也沾满了那截圆钝的断口处的皮肤。
“咦——!好恶心!”一个尖锐的女声在她身后响起,是班里最漂亮的、也最爱干净的女生,“时杳杳!你的手!沾上粉笔灰了!像…像虫子窝一样!脏死了!别碰黑板了!”她夸张地捏着鼻子,仿佛闻到了什么可怕的味道。
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时杳杳那只沾满粉笔灰的右手上,聚焦在那个被恶意放大的、灰白色的断口上。那目光,像无数根烧红的针,扎得她体无完肤。她猛地缩回手,紧紧攥成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试图将那截耻辱藏起来。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,却被她死死憋住。她不能哭,哭了只会引来更多的嘲笑。
她开始习惯性地将右手藏进袖口,或者插在口袋里。走路习惯低着头,避开所有可能的视线交汇。课间休息,她总是独自一人,坐在教室角落靠窗的位置,一遍遍数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,或者盯着自己左手完好的五指发呆。老槐树的枝桠数乱了,她就重头再数。仿佛只有这种机械的重复,才能暂时麻痹那如影随形的羞耻和孤独。
家里的温暖,父母小心翼翼的呵护和开导,都无法真正穿透那层由外界目光构筑的冰冷壁垒。淮城小学的操场、教室、放学的路,这些地方不再代表着无忧无虑的童年,而是布满了无声的荆棘,每一步都可能踩中那些关于“残缺”的、带着刺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眼光。
淮城,这个她出生、长大的地方,在记忆深处,除了家的方寸温暖之地,其余的部分,早已被童年那些冰冷的嘲弄浸染得斑驳而沉重。这才是她不愿回去的真正原因。那截断指,不仅是身体的残缺,更像一把钥匙,一触碰,就会打开那个充满孤立和难堪的、名为“童年”的盒子。
所以,当她拉着那个小小的、滚轮不太灵光的行李箱,踏进淮城老城区那片熟悉的教师宿舍大院时,脚步下意识地就带上了几分急促和躲闪。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水泥地上,空气里飘着附近人家炒菜的油烟味,还有墙角青苔被晒暖后散发的淡淡土腥气。几个熟悉的、上了年纪的身影正坐在单元楼门口的树荫下,摇着蒲扇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。
时杳杳的心跳微微加快了。她几乎是立刻,将已经带好手套的右手,又塞进了外套口袋的底部。她微微低下头,视线只盯着脚下被踩得发亮的水泥地,脚步加快,只想把自己当成一阵不起眼的风,悄无声息地刮过去。
“哟,这不是老时家杳杳吗?”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还是响了起来,带着点老邻居特有的熟稔和不容忽视的热情。是住三楼的张阿姨,嗓门一向很大。
时杳杳的脚步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,猛地一顿。她不得不抬起头,强迫自己看向声音来源。脸上迅速挤出一个标准而僵硬的、近乎训练出来的笑容,眼睛却没什么温度,只快速地扫过树荫下那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。
“张阿姨好,李伯伯好,王奶奶好。”她的声音干巴巴的,语速很快,像在完成一项必须的、却又极其不情愿的任务。她甚至没有真正看清每个人的表情,目光只是虚虚地掠过他们,像蜻蜓点水,生怕停留久了,就会被那些目光捕捉到,进而聚焦到她那该死的、藏在口袋里的右手上。
“回来啦?好长时间没见着了!变漂亮了!”张阿姨笑呵呵地说着,目光在她脸上身上打量着。
“是啊是啊,工作忙吧?”李伯伯附和着。
王奶奶没说话,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,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老人特有的慈祥。
“嗯嗯,回来看看爸妈。”她飞快地应着,脸上的笑容像一层薄冰,僵硬得快要裂开,“叔叔阿姨奶奶你们聊,我先上楼了!”话音未落,她已经像受惊的兔子一样,猛地拽动行李箱,试图立刻逃离这个充满潜在审视的“刑场”。
也许是动作太急,也许是那个老旧的行李箱轮子本就有些卡顿,其中一个轮子“嘎吱”一声怪响,猛地歪了一下,整个箱子不听话地朝旁边趔趄!时杳杳身体被带得一晃,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本能地想要伸出来扶住箱子保持平衡!
“哎哟!”树荫下的邻居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。
眼看就要狼狈地摔倒,一只手及时地、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肘。那是一只温热、有力、带着点薄茧的手。
时杳杳惊魂未定地站稳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。她猛地抬头,对上了一双盛满了担忧和心疼的眼睛。
“爸爸......”
“回来啦!”父亲时庭宠溺的看着自己女孩,在扶起她的同时,自己身子也悄无声息的向着时杳杳的身子右侧靠了靠,挡住了邻居们的视线。
时杳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贴着自己父亲的身子,她看着自己父亲鬓间已经发白的头发,“爸……”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,轻轻唤了一声。她想问“你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?”,话到嘴边,却只剩下一个带着鼻音的、模糊的音节,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
“没事了,到家了。”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温和,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,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褶皱的力量。他没有低头看她,只是稳稳地揽着她的肩,带着她转向通往家门的楼梯,另一只手则轻松地提起了那个不听话的行李箱,轮子悬空,只发出轻微的摩擦声。
“走吧,”父亲的脚步沉稳地踏在台阶上,声音里带着一种平和的、令人安心的节奏感,“你妈饭都快做好了,就等你呢。”
走到家门口,家门虚掩着,浓郁的饭菜香气混合着家的暖意,争先恐后地从门缝里涌出来,温柔地拥抱住他们。
“回来了?”母亲许婉淑的声音立刻从厨房的方向传来,带着锅铲碰撞的清脆背景音,还有一丝刻意压制的兴奋。
“回来了!”时庭朗声应道,推开了门。明亮的灯光和温暖的空气瞬间将父女俩包裹。
几乎是门开的同时,刚才在楼道里还像个惊弓之鸟般紧紧贴着父亲的时杳杳,像被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,所有的紧绷都在看到母亲身影的瞬间,被一种更原始、更本能的依恋冲散了!
“妈妈妈妈妈妈!!!”
一连串叠声的呼唤,带着点孩子气的急切和毫不掩饰的撒娇,像小炮弹一样从时杳杳嘴里发射出来。她像只小鸟,猛地从父亲身侧“弹”开,几乎是扑着冲向刚从厨房出来、腰上还系着旧围裙的母亲。
许婉淑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撞得微微后退了半步,手里刚端出来、还冒着滋滋热气的金黄煎带鱼差点脱手。但她脸上瞬间绽开的笑容比那油光还要亮。
“哎哟!慢点慢点!”许婉淑稳住盘子,声音里满是宠溺的笑意,腾出一只手赶紧接住扑过来的女儿。
时杳杳不管不顾,一头扎进母亲怀里,脸颊紧紧贴着母亲被油烟熏染得带着暖香的颈窝,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,用力地蹭了蹭。
“妈——”她拖长了尾音,声音闷在母亲肩窝里,带着点长途跋涉后的疲惫,更带着浓浓的、毫不掩饰的依赖,“我好想你啊……”她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,用额头在母亲肩头轻轻顶了顶,动作里全是依恋。
许婉淑的心都要化了。她放下手里的盘子(时庭眼疾手快地接了过去),两只手都环住了女儿,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,另一只手则无比自然地,一下下顺着时杳杳有些凌乱的长发。
“哎呀,这么大丫头了,也不知羞的?”许婉淑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,眼角眉梢都漾着满足的笑意。她低头看着怀里撒娇的女儿,眼神柔软得不可思议,“坐车累坏了吧?饿不饿?妈给你炖了老鸭汤!”她像哄几岁的小娃娃一样,絮絮叨叨地说着,手指还在女儿柔顺的发丝间穿梭。
“真哒!”时杳杳眼睛一亮,又在许婉淑的颈窝间蹭了蹭,“我都要饿死了......”
许婉淑被她蹭得心头发软,又痒又暖,忍不住笑出声来:“饿死了,还不快去洗手?汤都要凉了!”她嘴上嗔怪着,环着女儿的手臂却依旧没松,反而收得更紧了些。
“这就去这就去!”时杳杳这才笑嘻嘻地从母亲怀里抬起头,脸颊因为刚才的磨蹭微微泛红,眼睛亮晶晶的,像盛满了细碎的阳光。
她松开手,脚步轻快地转身奔向卫生间,马尾辫在脑后甩出一个活泼的弧度,仿佛刚才在楼下那个被邻居目光刺得浑身僵硬、差点摔倒的女孩只是一个错觉。
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手指,带来短暂的清醒。时杳杳看着镜子里自己明显轻松了许多的脸庞,嘴角还带着未褪的笑意。这个家,像一剂强效的安抚剂,暂时麻痹了那些关于前世、关于断指、关于陈情的尖锐恐惧。她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珠,心情雀跃地回到饭厅。
饭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。那碗飘着金黄油花和碧绿葱花的老鸭汤,被父亲时庭稳稳地放在了时杳杳的座位前,浓郁的香气霸道地占领了整个空间。红烧肉油亮诱人,翠绿的时蔬鲜嫩欲滴,金黄的煎带鱼散发着焦香。
“快坐下!”许婉淑解了围裙,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,亲自给时杳杳拉开椅子,又拿过她面前的汤碗,用勺子搅动了一下,让香气更猛烈地散发出来。
就在这温馨满溢的当口,一个带着明显“酸溜溜”味道的声音,不高不低,却清晰地插了进来。
“啧,”时庭不知何时已经稳稳地坐在了主位上,微微挑起一侧眉毛,眼神故意瞟向许婉淑,又带着点“控诉”的意味看向正被“重点关照”的时杳杳,语气里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委屈,“平时我怎么就没这种待遇?又是拉椅子又是搅汤的。我这坐这儿半天了,连口凉水都没见着。”
许婉淑:“饿不死你就行了!”
时庭:“(⊙_◎)!”
时杳杳:“(�6�8�6�8�6�1�6�8ω�6�8�6�1�6�8�6�8)!”